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周海亮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风俗令我幸福和忧伤。
年轻的父亲是一位在外地做工的石匠,每个星期都会回来一次。那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年轻的母亲头发乌黑,面色红润。鸡蛋在锅沿上磕出美妙的声响,小葱碧绿,木耳柔润,爆酱的香气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面,母亲的手艺令村人羡慕。那天的晚饭自然温情并且豪迈。
父亲在家住上一天,就该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见父亲起程。每一次他离开,都是披星戴月。
总在睡梦中听见母亲下床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舒缓。母亲的贤惠,与生俱来。母亲和好面,剁好馅,然后,擀面杖在厚实的面板上,辗转出岁月的安然与宁静。再然后是拉动风箱的声音,饺子下锅的声音,父亲下床的声音,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满屋子水汽,迷迷茫茫。父亲就在水汽里上路。父亲干了近三十年石匠,回家、进山,再回家、再进山,两点一线,一千五百多次反复,母亲从未怠慢。起身,饺子;落身,面。即使那些最难熬的时日,母亲也不敢马虎。除去饺子和面的时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点,啃着窝头和咸菜。
父亲年纪大了,再也挥不动开山锤,而我,却开始离家住校了。那时我的声音开始变粗,脖子上喉结突出,见到安静的穿着鹅黄色毛衣的女孩,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样是热气腾腾的面。盖了蛋花,葱花,木耳,虾仁,肉丝,绿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学校里伙食很差,母亲的面,便成为一种奢求。好在有星期天。好在有家。好在有母亲。
返校前,自然是一顿饺子。晶莹剔透的饺子皮,香喷喷的大馅,一根大葱,几瓣酱蒜,一碟醋,一杯热茶。我狼吞虎咽,将饺子吃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声音令母亲心安。
毕业了,我去到城市。那是最为艰难的几年,工作和一日三餐,开始都没有着落。当我饿得受不住,就会找个借口回家住上一阵子。一段时间以后,感觉伤疤已经长好,然后再一次回到城市,再一次衣食无着——城市顽固地拒绝着一个来自乡村的只有职高文化的腼腆的单纯的孩子——城市不近人情,高楼大厦令我恐惧并且向往。
回家,坐在门槛上抽烟,看母亲认真地煮面。母亲是从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忙碌的,几天时间里她会不停地烙饼,她会在饼里放上糖,放上鸡蛋,放上葱花,放上咸肉,然后在饼面上沾上芝麻,印出美丽的花纹。那些烙饼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亲深知城市并不像我描述得那么美好,可是她从来不问,把她的爱和责任,全都变成了饺子、烙饼和面。母亲看着我吃,沉默。沉默的母亲变得苍老,我知道这苍老,全因了我。
母亲很少出门,自然,她没有机会吃到我们为她准备的“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可是那一次,母亲要去县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我和父亲商量好,第二天一早会为母亲准备一盘饺子,当我们醒来,母亲早已坐上了通往县城的汽车。
头一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怕不能够按时醒来,我怕母亲吃不到“起身的饺子”。我还是没能按时醒来,似乎刚打一个盹儿,天就亮了。可是,父亲的那些年月,我的那些年月,母亲却从来未曾忘记未曾耽误哪怕一次“起身的饺子”。我想母亲已经超越了一个母亲的能力,她变成一尊神,将我和父亲守护。
然而她却是空着肚子走出家门的。家里有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儿子和丈夫,却无人为她,煮上一碗饺子。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习俗让我忧伤并且难堪。
母亲是在三天以后回来的。归来的母亲,疲惫异常。我发现她真的老了,这老在于她的神态,在于她的动作,而绝非半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身体。走到院子里,母亲就笑了——她闻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葱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虾仁的香味——她闻到了“落身的面”。那笑,让母亲暂时变得年轻。
母亲吃得很安静,很郑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头,看看我和父亲。母亲说,挺好吃。
三个字,一句话,足够母亲和我们,幸福并珍惜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