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地方叫马兰

有个地方叫马兰

作者|周树新（本文略有删改，基本保留原稿内容）

马兰是一种花，一种美丽的蓝盈盈的花。马兰是一个地名，一个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的神秘地方。她是中国唯一的核试验基地，随着影视作品《国家命运》《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马兰谣》、《有个地方叫马兰》等在央视播出后，马兰这个地名才逐渐被大家所知。

马兰更是一种精神，一种＂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精神。这种精神是爱国的具体阐述和表现，这种精神需要我们这些曾经在那里工作和生活过的马兰人来讲述和传承。我很荣幸的在马兰当过四年兵，并且从新兵下连到退伍回乡一直在试验场区，期间亲历并见证了中国最后一次核试验的辉煌与艰幸。我希望通过我的亲身经历和讲述能使更多的人了解马兰、了解马兰精神！

我是1995年兵，入伍前只知道要去新疆当兵，到了部队才知道我们服役的地方叫马兰。新兵连训练结束以后，我便被分到了后来被中央军委授予《核实验工程不畏艰险英雄营》的某工程兵二营。从下连到退伍，四年时间我一直在核试验场区，直到宣布退伍命令后，才在马兰生活区，住了一星期，然后就踏上了返乡的列车。我虽然说是在马兰当了四年兵，但如果要我说马兰城的美丽我真说不上来。我所知道并亲历的只有戈壁的风沙，场区的苦涩水，核试验的艰辛，以及核爆瞬间地动山摇的壮丽。

退伍回来二十多年了，至今仍然记得那天1995年3月12日下连时的情形。那天接我们的班车在戈壁荒漠颠簸了一上午，在我们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时，突然听到一阵锣鼓喧天声，终于到了连队，老兵们顶着寒风，站在土路二边敲锣打鼓列队欢迎我们。带队的领导命令我们下车站好。下车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懵了！这就是我们的连队？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荒山和戈壁没有绿色没有水源没有人烟，荒无人烟的沙漠上，立着一排排比人还矮半截的铁皮房子（住进去才知道还有一半在地下）。用钢管搭起来的简易营门上，那副用红漆书写的对联特别醒目＂艰苦奋斗建国防身居戈壁乐无穷，无私奉献为科研甘洒热血献青春＂我们新兵在连领导的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高喊着＂一、二、三、四＂踏进那个营门，正式开启了我们的军旅生涯。

随后的军旅生活，让我真正明白了那副对联特别是前面＂艰苦奋斗，无私奉献＂八个字的真正内涵。核试验场区到底有多苦，没有去过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的！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们当兵时有条硬性规定，离开营门必须二人以上同行。怕什么？怕被沙尘暴吹没了，怕一个人在沙漠走丢了。这个真不是危言耸听，以前曾有过战士单独外出没有回来的先例。这是号称＂死亡之海＂的罗布泊腹地。我国著名科学家彭加木是在这里失踪的，著名探险家徐纯顺，号称徒步走遍了中国最后也因高温迷路和沙尘暴永远长眠在这里。那是1996年的时候，失踪后我们部队派飞机进行寻找，最后只找到了尸体。因为九六年的时候我还在那里当兵所以对徐纯顺的死印象特别深刻。

戈壁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在核试验场区生活见得最多的就是风沙了，你永远不知道风沙什么时候来，有时正吃着饭突然来一场沙尘暴，让你的白米饭变成沙拌饭。我亲眼所见有一次沙尘暴居然把用螺丝拧起来的房顶掀开了。沙尘暴还可以忍受因为不是每天都有更不是二十四小时都有，来了躲一下就过去了。最难忍受的是缺水。我们部队的生活用水是用汽车拉过来限量供应，一个连队百十来号人平均到每个人只有不到半桶水的量。所以经常会出现吃完饭没水洗碗的情况，怎么办呢？我们就用卫生纸擦一擦。美名其曰＂干洗＂。就这种水还是场区就近拉过来的。属于盐碱水，这种水倒进玻璃杯里只要稍微沉淀一下，就可以看到杯底有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喝起来有股苦味！刚开始喝了有的战士拉肚子，时间久了慢慢就适应了。最难受的还是没水洗澡！在场区一般是夏天一个星期冬天三个月洗一次澡。我们驻扎的场区有三百多人，只有一个澡堂，洗澡得按连队轮流来，并且是规定了时间的！因为澡堂一次只能进十多个人。戈壁滩的夏天中午地表气温可以达到40多度每天要进行训练施工，不流汗是假的，想洗澡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一般都是晚上把毛巾打湿后随便擦擦。因此我们一旦听到可以洗澡的消息后，那真的是比过节放假还高兴。因为在场区没什么娱乐场所，放假对于我们场区官兵来说，就是等于告诉你明天不用出早操可以睡个赖觉。场区与外界联系的除了内部电话外只有团部的一辆班车，一个星期上来一次主要是接送场区休假干部探家士兵，另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负责接送连队订阅的报纸官兵的信件电报。

因此在场区写封家信来回个把月是很正常的事。对于生活在现在都市的人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有人说打个电话不直接了事吗？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你，由于保密的需要场区没有外部电话。我如果告诉你，在场区当兵有钱花不了你可能更不相信。但我告诉你，在场区士兵想花钱买点什么东西真的只能请下山休假的连队干部帮你花这个钱！整个场区就一个军人服务社里面的东西也就一点小零食和牙膏牙刷之类的日常用品。在场区当兵虽然伙食费标准高，但由于受运输条件和贮存条件的限制，在场区很难吃到新鲜的蔬菜和肉食品。夏天还稍微好一点，每个连队在马兰农场都有一个生产班负责种蔬菜。每个星期基本上都能吃上一次新鲜蔬菜。一旦到了冬季就只能天天土豆白菜萝卜条。我记得那时候每个连队都挖有一个菜窖，快入冬的时候就整车整车的往里贮藏大白菜土豆等不易腐烂的蔬菜。每个菜窖都有一个火炉子，用于菜窖保温。炊事班派一个人专门负责菜窖日常管理。戈壁滩春秋二季不明显。冬季特别长，菜窖里贮藏的菜基本要吃上大半年时间。肉食品的时间更长，冷冻几年十多年的猪肉是很正常的，可能说出来大家都不会相信，我是1975年出生的，还吃过年龄比我大的猪肉。如果不是猪肉上面那个蓝色印章上面有＂入库时间1974年＂几个字，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眼前的猪肉年纪比我还大。后来有战友告诉我，他们在冻库里还见过64年的肉。

相比施工之苦，生活之苦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一点我在来场区的路上就有深有体会。来的时候接我们的指导员指着路边的石碾子告诉我们说。这个就是当年我们团的前辈们修路用的，那个时候朝鲜战争刚刚结束，他们征尘未洗，从朝鲜直接拉到新疆拉马兰，然后就开始修筑这条从马兰生活区通往爆心的简易公路。说是简易公里修起来真的不易！在那个国家还很贫穷没有机械化的年代要靠肩挑手搬在天上无飞鸟风吹石头跑的戈壁荒漠修一条七百多华里的公路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但为了能让初生的共和国挺起脊梁，为了不再被别人进行核讹诈最难也得干，于是我们的前辈们就在大漠中支起了一顶顶帐篷，路修到哪里帐篷就支到哪里。路修好用需要压实，没有压路机，就用混凝土浇注了石碾子，十多个年轻力壮战士拉来来回回走动压实。

如果不是在马兰当过兵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在核实验这种现代科技中，竟会使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核实验施工之苦，我下连不到一个星期就体验到了。那年我们排接到的施工任务是用混凝土浇注预制块。生产混凝土需要石子，石子从哪里来呢？就地取材，把坑道里爆破出来的石头用碎石机碾碎。于是我们排十几个兵天天就在排长的带领下搬石头到碎石机里碎石头。碰上搬不动的就二个人抬！

说句良心话，谁当兵之前都不会想到当兵会干这种民工都不想干的活。梦想中的军营生活应该是热火朝天的训练，手握钢枪，站岗值勤。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每天跟石头打交道，一身灰尘一身汗不说下了班连澡都没得洗，只能进门之前先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工作服脱下来把灰尘甩干净，然后再进屋洗下脸。梦想与现实天差地别，思想上有波动，工作上磨洋工，出工不出力的现象在我们几个新兵身上就慢慢的表现出来了。

我是农村出来的，从小就干惯了农活这种搬石头的活倒是不觉得累，只是对当兵来干这个想不通，觉得很没面子。排长是山东人，虽然人长得魁梧但也心细，看出来我们几个的心思。那天上班没有把我们带到碎石机前，而是直接把我们带到洞口。洞口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副用红漆正楷书写的对联，排长指着洞口的对联让我们大声朗读。＂艰苦奋斗干惊天动地事，无私奉献做隐姓埋名人。＂横批是四个字＂为国争光＂

我们齐声朗读完以后，排长用他那浓重的山东口音对我们说，＂你们认为你们所干的事情是民工干的活不是你们当兵的应该干的是吧？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干的活换个人同样干得好，也许比你们干得更好，你们是有幸穿上这身军装，有幸来到马兰了，有幸来得了场区，更是有幸直接参与了核试验工程，虽然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的工作都需要保密，不能对外讲只能做隐姓埋名人，但你们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们的进度将直接关系核试验工程的进度，别看你们干的是民工的活但你们所碎的石头将来是做核试验回填工程用的，当兵不论干什么工作都是光荣的，都是为国家做贡献，你们现在保质保量按时完成你们手头的工作就是为国家做贡献就是为国争光＂

排长那句＂你们的进度将直接关系到核试验工程的进度。＂我们在第二年也就是1996年深深的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那一年正是国际上全面禁止核实验呼声最高的时候，而且美俄英等几个大国已经相继宣布停止核实验。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二代核武器的发展。但是我们中国还处在准备实验的最后关键阶段。美国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全面禁止核实验＂谈判，其目的毋庸置疑就是想限制中国发展第二代核武器，让中国在核武器发展上落后于他们。

我清楚的记得当时中国的谈判大使叫沙祖康。他在当时对我们基地说过一句话＂只有你们的试验成功了，我才敢签字。＂当时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四个都同意通过＂禁核试条约＂并签字。只有中国一家在死死顶着不同意。因为我们的试验还没有完成。加速中国最后一次核试验的重任便落到了基地。也就等于落在了我们二营头上。为了早日完成工程任务，那一年试验成功之前，我们二营全体官兵全部取消探亲休假。

平洞内每天二十四小时进行轮番作业。为了不影响上晚班的同志休息。也为了保证部队的正常训练施工，早上出操都是悄悄的带离营区一公里以外进行。我们排当年主要是担负回填预制块的制作任务。每天早上出完操吃完早餐就带一个筛网然后每人扛把铁锹坐上卡车一路颠簸去戈壁滩筛沙子。后来我们排长说来回路上光坐车就得二个多小时太耽误时间，怕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耽误了工程进度。不能把国家大事耽误在我们几个小兵身上，干脆吃完早餐每人带二馒头带壶水，中午就不回连队吃饭了。就在戈壁滩上啃馒头当中餐。累了就轮流在戈壁滩上躺会。

辛勤的付出，终于换来了回报！1996年7月29日，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是很普通的一天，但对于中国核试验基地，特别是对于我们二营官兵来说。这一天却是我们当兵史上最辉煌的一天，也是终生难忘的一天。

那天我们按要求早早的离开营房来到指定的参观点，静待着中国最后一声巨响！北京时间9点整！戈壁荒原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烟尘滚滚，试验成功了！当时很多人激动得哭了，为了这一声巨响多少人在这戈壁滩喝苦水饮风沙，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热血。这当中除了基地官兵外，更多的是科研人员的心血付出。在马兰当兵四年让我最感动和敬佩的是科学家们的爱国精神。

他们宁愿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义无反顾的投身到国防科研建设中，隐姓埋名，扎根戈壁，不图名利，为的就是让中国人能挺直腰，不再受人侵略，欺辱和讹诈，在国际上有发言权。正如毛主席所说＂原子弹就是这么大的东西，没那东西，人家就说你不算数＂。最让我感到印象深刻和震撼的是我们那时候每次去洞口干活经常会看到一位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女科学家。看年龄早已退休了，她不顾高龄和身体状况，来到这弋壁荒漠，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名利，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对事业的执着和对祖国的热爱。与她相比我们这些当兵的所做的牺牲和奉献真的算不了什么。

弱国无外交，这一声巨响换来的是我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发言权，当天晚上，我国政府向世界发表声明，从1996年7月30日起，中国将暂停核实验。并同意在禁止核实验条约上签字。

在许多人的想象中，核实验一旦成功爆响就算是圆满成功。就没有军人什么事了。其实真正危险的工作还在后头。那就是取样。也就是把爆炸前放进去的实验样品取出来。

担负取样任务的是别的兄弟团队，我没有经历过，所以也就没有发言权。但我经历了中国最后一次核爆的零后抢险任务。所谓的零后抢险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把原子弹爆炸时震下来掉在洞内的石头用最快速度搬开，为后面的取样部队扫清障碍。用最快速度的目的，一就是为了尽快获取样品二就是为了自身安全。核辐射对人体的危害是很大的。特别是原子弹刚爆炸后。只有快速完任务，尽快离开才能最大限度减轻辐射对人体的侵害。

当年带领我们参加抢险任务的是我们连长，参加抢险的十多个队员是连长亲自挑选的。由于带防毒面具无法进行搬石头这种体力活所有人都只穿防化服带口罩，手套也是普通的帆布手套。由于防化服比较贵重，并不是每进一次洞就换一套，整个抢险期间每人只有一套。出洞口后由等候在洞口外的防化部队对每个人的防化服进行消毒处理，然后再到淋浴车里洗澡。也正是由于防化服循环使用，我还有幸留下了一张穿着防化服的照片。

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需要特殊的人群，做出特殊的贡献！虽然我国已经暂停了核试验。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进行核试验了。毕竟我国当初研发核武器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破帝国主义的核垄断，维护世界的和平与稳定，为此从1964年10月16日到1996年7月30日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内，我国在新疆马兰基地先后进行了45次不同当量不同型号的核武器试验。

这45次试验的圆满成功，使我国拥有了坚强的核盾，从此以后不必最担心受到敌对势力的核威胁。这些成绩的取得离不开科技工作者特别是＂二弹一星元勋＂们的辛勤付出。但任何一项惊天伟业的背后都有着无数＂无名英雄＂的心血汗水和无私付出。马兰基地的官兵，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弘扬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马兰精神，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血牺牲。涌现出了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和英雄人物。但是大部分人都在时过境迁之后，慢慢的被遗忘了。回到平凡的岗位，过着平凡的生活。特别是农村籍的退役老兵。虽然在部队奉献了青春和热血，很多人在当兵期间参加了核爆取样，零后抢险等高辐射工作。但按照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的退伍安置原则，不管在部队从事过什么工作，有多辉煌都只能回到农村，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因为绝大部分人在部队都没有机会学习回到地方可用的一技之长。回来后只能务农，或者外出打工谋生。我退伍回来后也在家种过田，为了生计也在工地做过小工，在货运站当过搬运工，不管生活多苦多累多么艰难我都在心里告诫自己，＂我曾经马兰当过兵，我是马兰人，我要用撑起过蘑菇云的双手撑起一个家！绝不向生活认输，只要心中有目标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当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都成功了。我们现在还有什么理由抱怨生活呢？认准了想干的事，有条件要干，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干。＂当兵四年，在部队虽然没习到什么技术，但部队教会了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这段人生经历是可以享用一生的宝贵精神财富。

为了摆脱家庭贫困，为了使家人生活更美好，也为了让自己有一技之长，不至于一辈子卖苦力为生。我边打工边自学混凝土输送泵维修技术。凭着这门技术我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工作之余拜访过很多全国各地的战友。

这些从马兰退役回来的老兵们就象一朵朵马兰花，散落在祖国各地，在各行各业中静静的绽放。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象我一样，没有干出什么大的业绩。但都凭着在部队培养的优良作风，靠自己的勤劳、智慧用撑起过蘑菇云的双手撑起了一个个家。由于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有些战友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也过得很潦倒。有些人因为在当兵时受的核辐射过多，当兵时年青力壮，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到地方随着年龄的增大，抵抗力下降，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疾病，有些人的子女也受到了核辐射的影响。由于他们都是农民没有医保，很多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幸福家庭因病而一贫如洗。但当我问他们后悔到马兰当兵不？他们都义正辞严的回答我＂能在马兰当兵深感自豪和骄傲。能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奉献给祖国，能和核试验这样关系到国家命运的惊天大业联系在一起个人牺牲算不什么！＂

看，这就是我们中国退役军人，青春无悔献祖国，看，这就是我们马兰人为祖国铸就核盾所作的无私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