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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哨所

一个人的哨所

文 | 汤敏清

 

我从梦中醒来时,窗外已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而梦境依然在迂回:“我行走在戈壁那无边无际的寂寥中,四周一片苍茫,没有一丝人为的声响,我高擎着思想,不知所措……”不知是自己在怀念那段孤寂岁月,还是那段孤寂岁月无法忘却我。总之,那些阳光高悬哨所的午后,那些狼嚎伴奏梦想的子夜,那些细如发丝的旷日孤独和发生在那段孤独岁月的往事碎片,一下子涌进脑海,并且清晰的纤毫毕现。

那时,我一个人呆在哨所。

那时,我彻头彻尾没日没夜地孤寂。

那时,我妄想变成一只蚂蚁。

最初,我以一名哨兵的身份占据着一份目力能及的天空、山峦和戈壁。我为这么豪迈的拥有而意气风发。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我向那些从我头顶越过的苍鹰和乌鸦致敬;向那些向我靠近却不敢靠的太近的黄羊招手,我给迷途的小刺猬送去馒头和水,也曾连续好长时间蹲在地上和几只漂亮的蚂蚁对话。

没有军号伴奏的早晨,我依然会准时的睁开眼,然后穿衣、跑步,到哨所旁的山坡上大声地朗诵一些旋律优美的诗文;明月郎照的夜晚,我通常怀抱一只通体光滑的吉它,自弹自唱。低沉的歌声在戈壁上随风流淌,或许,在我看不到的暗处,会有黄羊或野兔的聆听。有时,吉他和歌声会一起在夜空下入眠,醒来便是天明。

每天的每天一如既往,规律和习惯已成了一种本能反映。当新鲜感如挂历一起一天天陈旧时,我渐渐体悟到了那些诸如寂寥、麻木、思念、怀想等词语的确切含义。蓝天白云下的崇山峻岭,崇山峻岭上的蓝天白云,以及那些利爪上沾满血迹的苍鹰,眼神里充满惊恐的黄羊,都因司空见惯而在我眼中失去了神秘莫测和悲怆诗情。

有一天,我端坐窗前,默默地凝视着一支英雄牌钢笔。任思维漫无边际地怀想曾经,思考岁月。良久,我打开笔套,试图在纸上写出一些熟悉的姓名,却未曾想,钢笔因长时间的闲置,难以下笔如流了。这无疑是个可怕的信号。是笔尖堵塞了,还是心灵搁浅了。我愕然!凭窗望去,戈壁山峦一如往常,孤寂蔓延的时空一如既往。

红柳、骆驼刺不紧不慢的生长,那一段段深褐色的空白地带依旧没有生命往返或驻足。我空洞的目光不知何处寻觅那迷失在苍茫天地间的青春激情。终于,一只兀立于岩石之颠的苍鹰牵引了我的目光。

也许,目光定格的原因,仅仅因为它也是会呼吸、会凝望、会进行生存思考的生命。苍鹰呆了一会,象是领悟了什么。双足一蹬,展翅高飞了。而我没有翅膀,无法远走。我必须和我的哨所共存亡。苍鹰飞走的那一刻,孤寂潮水般占据了身心。

每周的星期二,连队给哨所送给养,每次我都要竭力挽留两位班长,倾之所有地为他们做一顿丰盛的午餐。他们也乐意坐享其成。

欢聚的每一时分,我们总是滔滔不绝聊一些爬山涉水、追羊撵兔擒狼之类的话题。我们尽情的说,放肆的笑,然后无所顾及地睡上一觉。他们走后,我通常会长久地陷入一个人的空旷。憋不住了,我便爬上哨所左侧那个深褐色的山坡,冲着那无垠的戈壁万里的风,竭斯底里的呐喊或歌唱,直到嗓子里吼出血腥。

可我听不到回声,戈壁像个巨大的磁场,吸纳所有伟大或渺小的声波。没有回声,我便以为戈壁扼杀了我的发言权。

有几天,我经常听见山那边有狗吠羊咩的叫声,“山的那边的那边,也许并不远,有牧民和羊群”。我肯定地告诉自己。一个大胆的念头赫然眼前。我决定在自己的军旅生涯中完成一件有意义的创举。

那天早上,我穿上迷彩服,背上水壶挎包,义无返顾地向深山挺进。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此行的目的。

目的在此时此地变得无关紧要甚至可有可无。许是为了视野和心灵的更上一层楼;许是为了感受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探险;抑或,仅仅是为了找个和我一样的动物进行一番简单的对话。似乎每个答案都有其正确的理由。总之,我出发了。

我历经千辛排除万难,翻越了那两座天天仰望的山峰时,双脚已磨出血泡,水壶里的水所剩无几,哨所在回首中已彻底的消失。

可期待中的狗吠羊咩依然若有若无。我义无返顾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在想象自己“壮烈”的方式和种种可能。正当我的自信快要崩溃的时候,一条清澈的溪流沿山谷的罅隙一路欢歌,传递眼前。

我抬眼望去,不由欢呼起来。满山谷嬉水的羊群像是我寻找了一百年的战友般让我热泪盈眶。我的出现似乎也同样给羊群带来了震动。它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喝水和打闹,眨着与世无争的眼睛看着我这个和它们不一样的陌生来客。

中午,在两个热情的维族牧民的小土棚里,我喝了两大碗甜润的奶茶,吃了一整个夹着羊肉的馕。他们对汗语懂的不多,而我对维语更是一窍不通。我们用眼神和手势进行的简单交流中,我忽然发现了一种清澈的东西——他们的眼神。

我看到牧民的眼神里的戈壁:天蓝、山青、水净、羊群温暖……也许,这种清澈与平和的心境,也许来自穆罕默德真诚的教诲,抑或根植于一个民族流传千古生生不熄的执著信仰。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可笑的浮躁和幸福的孤单。

城市的喧嚣、汹涌的人群和幼儿的哭涕在脑海中模糊成一地碎片。山的海拔、岩石的纹理、骆驼刺的根系和苍鹰的羽毛在一回回亲身经历中愈发熟悉。这片厚重土地升腾起的某种力量和元素,让我那颗久经孤独,业已沉寂的心一点点复苏。

我掸去挂历的浅浅的尘埃,封面上的那两个青春少年立刻重新靓丽起来。看着他们的笑脸,我也下意识地冲着镜子笑了笑,我看到了一张阳光的青春脸庞,那是假设中的我,也是现实中的我。我用手使劲地拂了拂头上的寸发,我看见青春年轮上的尘埃纷纷落地,我看见了一个新生的我。

此后的日子里,天依旧蓝的发青,云依旧白的眩目,苍鹰依旧冷峻地飞越过同样冷峻的山峰,戈壁的一切草木依旧亘古不变地演绎着一岁一枯荣。我则在日积月累的孤寂中,学会了用笔墨记录生活,谈吐思想。

那支被千万张稿纸磨砺的得心应手的英雄牌钢笔,已经可以流淌出得心应手的文字。

我那些把发生在戈壁上的故事,在报刊上告诉许许多多热爱读书、热爱生活、热爱和平的人们,告诉他们戈壁大漠上那豪放如唐诗、婉约如宋词的太阳、月亮以及地平线上的一切景观。告诉他们一个士兵思想空间里的所有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