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非同寻常的装卸任务

作者 | 陈玉刚      文字整理 | 韩文建

1973年9月份，我所在的警卫团七连接收了任务：带汽车36团12连五辆解放牌汽车，到巩乃斯林场给警卫团五七煤矿拉坑木。

连部将任务交给了我所在排二排，由我选七名战士，共八人去完成这次装卸任务。团部派装备股股长王同昌，器材股助理员齐忠文和我带队，王同昌股长负责，共十五人，从马兰出发，直奔巩乃斯林场。

汽车经和静县到巴伦台，横穿天山山脉，跑在搓板路上，颠得人肠子疼，三四个小时也看不到一个村落，到了冰达坂，在一个兵站住了一夜。

冰达坂，维吾尔语意为高耸入云的冰峰雪山。

巍巍天山深处，就横亘着许多终年积雪不化的冰达坂，我们要穿越的胜利达坂，即萨尔达坂，也被人们称为“冰达坂”，整个达坂由万年冰川消退后留下的冰渍石组成，石头突出了冰的重围但遭受了风的化解，脆弱易碎。险要的地势、恶劣的气候令来往的车辆视此地为虎口，尤为每到冬季，过往车辆格外小心谨慎。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继续向巩乃斯林场出发，汽车开足马力一路上坡，直至天山公路的最高点，而后是弯弯曲曲的下山路。达坂上有一条之字形的盘山公路，共多个回头弯，公路蜿蜒直上隐没在云层里面。山体到处都是碎裂的石块，典型的冰川地貌，路就是开辟在这些碎石块上。

在海拔四千多米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雪峰，感到了它的纯洁和神奇。美丽壮观的雪山风景瞬间即过，心里感到有点遗憾。

汽车沿着盘山S形公路继续前进，山体陡峭，悬崖惊险，路面狭窄，稍有不慎就会车毁人亡，尽管山坡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鲜花和碧绿的草甸子，也无心欣赏。旅游者将它看作绝美的风景，探险者把它当成荣誉的光环。

而此时我只能紧紧抓着驾驶室内的把手，两眼与驾驶员一样死死盯着路况。

天山的原始森林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伊犁河沿，北坡长满了参天大树，南坡多是草甸子，两山之间有条小河，她就是伊犁河的起点。河的两边是茂密的草原优质的牧场，再往前行就是树木密布的原始森林。我和我的战友自入伍一直在戈壁滩上执行任务，干燥异常，第一次来到林木参天百花争艳的地方，大家兴奋不已。

中午近12点时，车缓缓停下，我们顺利到达了巩乃斯林场。装备股王同昌股长和器材股助理员齐忠文两位同志办完手续，我们一同来到木料场。当时一看全都傻眼了，所谓木料场就是从山上顺势滑下来横七竖八大小粗细不一，你压着它它别着你，依山坡堆积起象小山似的木料堆。要从这一堆当中选出五车小头直径不小于二十公分的坑木，谈何容易！

但我们的战士就具备不怕困难的风格，个个生龙活虎，撸起袖子爬上爬下，拉的拉，抬的抬，即时干了起来。当时没有机械，全凭人力抬。干起活来，我们名义上是十五人，司机已经开了两天车，还要担负一路S型上坡路，攀越冰达坂，为安全起见，必须让五位驾驶员休息，以保旺盛的精力；王股长年龄长些，负责观察安全和指挥，真正干活的也就是我们七连几名战士。

原始森林里湿气大，木料上长满绿苔，一脚踩上去很容易滑倒，手一摸木料，黏糊糊的，又是交叉摆放，稍不小心就会滑倒摔伤。时间紧任务重，大家争分夺秒干的特别欢，汗水从头上向下淌，将衣服浸透了都全然不顾，喊着号子相互鼓励，全力挑选、搬运、装车。

第四车快装满的时候，林场有位老职工对我们说：“你们看，天阴得很沉，凭我多年的经验，山上肯定下大雪了，山高路滑，恐怕天黑前你们闯不过冰达坂了”。

当时我们干得正起劲，还有一车马上就装完。当兵的人就有不听邪的那股劲，硬是加快速度，争分夺秒，大冬天依然挥汗如雨。战士们相互帮助，滑倒了站起来，衣裤浸满泥水，鞋粘满泥巴，个个哪管这些?

当我们将第五车装满时,几位驾驶员已将前四车绑扎固定好,时间仅仅用了不到三个小时。这时，山下下起了牛毛细雨，当时每个人都感到清爽惬意。王股长、齐忠文和我进行商量，是否闯越冰达坂？并征求了三十六团十二连班长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勇闯冰达坂。就此提出了安全注意事项，五辆车都戴上了防滑链，开足马力，向马兰进发。

上坡的S型盘山道，路面窄且滑，车上又装满了超出车厢一两米的木料，稍有不慎就会滑向右侧深渊，车行驶很慢。这时大家开始感觉到又冷又累，虽穿着皮大衣，裹紧着身体，但还是冻得发抖。大家无怨言，相互依偎，咬牙坚持着，太累了，虽然大家都穿着湿透的衣服，竟然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汽车吼叫着向山上行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风雪越来越大，路面积雪越来越厚，车轮发出轧雪的吱吱咂咂的声音。四周一片白茫茫，眼前发花，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雪，雨刷已经刷不动了，公路上的积雪有半个轮胎深，解放牌汽车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吼叫着，挂二挡已经开不动，只能换最低档爬行。

天，完全黑了，盘山公路上没有一辆车辆过往，这时我们才意识：这样的风雪天，是没有人敢走冰达坂的！如要抢行就等于冒险！然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向前勇闯了。

车还在艰难的爬行着，快下坡时发现前方有微弱的灯光，近看是个公路养护道班，不远处有一个建设兵团的养牛放牧场，时不时的还传来牛的哀叫声。这时已是夜间十点多了，风卷着雪漫天狂舞，，越积越厚，车越开越慢，像蜗牛一样缓缓爬行。齐忠文乘第一辆车担负着开路重任。王同昌居中，我殿后，负责收尾。为安全起见，前后呼应以喇叭和车尾灯为号，后车随前车辄慢行。

路滑，风卷大雪，视线越来越差，尽管开着防雾灯也只能看到前方一米多远；司机瞪得两眼发疼，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渗出汗水；就这样又艰难的向前爬行了五六公里。

雪已经快埋到汽车保险杠了，齐忠文果断发出指令立即停车。当车停稳三人下车后立马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车右轮已滑到了悬崖边上，再晚，将是车掉进山涧，车毁人亡。最后一辆车缓缓停下后，我下车爬到第一辆车前了解情况。这时雪的厚度已到人的裆部，王同昌股长已在。

而后，王股长、齐助理和我三人到前方查看情况，虽没走到冰达坂出口，只见右侧山崖上的雪有三米高，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顶。这种情况要冲出冰达坂，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三人商定，对车辆做好安全防护，确保人员安全下撤，直奔道班，情况危急，不撤，会全部冻死在山上。

此刻再下山，谈何容易？白天进山看到左边的悬崖峭壁，就已胆战心惊，何况黑夜冒着暴风雪呢？面对险情我决定，以警卫七连八人为先，其他同志随后，方向道班灯光，能走则走，能爬则爬，能滚就滚，前拉后推，交替前行。

刚走下悬崖，雪就没过了大腿，脚根本踩不到底，人只能趴在雪上，抽出一条腿，再拖出另一条腿，前拉后推，配合着向前挪动；就这样，一行十五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相互鼓励，前后接应，往山下移动。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爬上了一个山头，隐隐约约的又见到了刚才那个道班充满希望的灯光，顿时每个人都增添了力量。在深夜12点多，我们敲响了道班的门。

道班的师傅很热情，看到我们十五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却安然无恙的返回道班，满脸惊喜。带着庆幸和责怪的语气说：“你们这些当兵的，这种天气是不能闯冰达坂的，返回道班就好了。”当天道班只有三人停留，一对是夫妻，河北廊坊人，他们是自治区公路管理局职工，另一位是年青的职工。他们边说话边抱来劈好的木头棒子，在屋子中间点起一堆火，让我们穿着内衣裤，脱去湿透的衣服，把衣服架在火堆四周烘烤。

房间里原本就生着炉子温度很适宜，再烧起一堆木炭火，顿时屋里就热腾腾的。大家在雪地里折腾的手脚全冻僵了，随着温度的上升每个人都感到钻心的痒疼，虽心有余悸，却很安然。一切安排妥当，道班的女主人将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了，说：“你们还没吃晚饭，又和暴风雪折腾了一夜，赶快吃吧，暖和暖和！”。饭后道班主人安排我们睡觉感到很为难，四间人字顶房，两间卧室，一间伙房，一间储藏室兼工具房，怎么住呢？好在工具房有两米多高并用十公分厚的木板搭建了顶棚，靠门墙边修了木梯上下，顶棚离房顶约有一米高的空间，其实这种装配就是特意为遇到困难人员留宿的，真是有心人，更不愧是自治区的模范道班。

道班的男主人难为情的说：“这种天气，一两天是过不了冰达坂的，你们就安心在这将就两天，路通了再走。”这时道班的年轻工人小张和我们的战士已将顶棚杂物收拾停当，女主人抱来一卷毡布，战士们随即铺好，倒下就睡，大家实在是太疲乏了，不大功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我和王同昌股长、齐忠文却怎么也睡不着，齐忠文压力更大。因为我带人只负责装卸，王股长是装备股，器材运输是他的事；齐忠文是器材股助理员，这次任务是器材股直管，遇到这种意想不到的困难真需他费一番脑筋思考。

尽管如此，我们三人都感到责任重大，需齐心协助，共同研究采取最佳措施，圆满完成这次任务，因为太累了都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齐忠文、王股长和我早早起来进行商量。首先到停车现场观察情况，能走就冲出冰达坂，如不行，第二方案就是向巩乃斯林场求救。这时其他同志也都起床，穿好烘烤干的军装，个个显得特别精神，女主人也为我们做好了早餐，吃完饭，十五人直奔停车现场。

雪停了，天特别晴朗，太阳直射到皑皑白雪上反光刺的眼疼。昨天的雪太大了，好在白天，选好走的方向只能眯着眼向前挪。眯着眼走到昨夜听到牛羊叫声的地方，看到雪覆盖在牛身上，四腿僵硬着，直挺挺的躺在露天雪地，很是凄惨。我们吃力地足足走了近两个多小时，才来到停车的地方。哪儿还有车啊，昨晚山坡上的雪滑下来，将车全部掩埋了。

见此情景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如昨晚不冒死下山会是什么结果？不敢想象。就是眼下想把车弄出来也不敢想象，已非人力所为，只能采取第二方案，向林场求救。

返回道班后，王股长召集齐忠文和我邀请道班的男主人一起研究下步方案，最后决定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林场求援，并由齐忠文带领一名战士请道班年轻职工小张做向导，一同前往巩乃斯林场场部。

第二天一早，齐忠文带领两名同志向林场出发。从道班到场部有四十多公里，大雪封山断绝了车辆来往，为赶时间，小张领着走小路，这样路虽近一些，但重复爬山很艰难，为节省体力有较平坦的山坡就裹起大衣向山下滑，同时也加快了速度。一个多小时后来到山下，雪显然比山上小多了，走起来也顺畅些，再加上是下山也省了不少劲，但也是满头大汗，又累又饿咬牙坚持前行。再往前走有一处烟火，一行三人靠前打听，发现山坡下有几个地窝子，里面住着农二师养牛场的职工。我们看到的哪个养牛场就是他们负责的，他们正为冻死的牛所造成的损失痛心。

为此，他们也在想办法处理将损失减到最小。齐忠文说明情况，并拿出二斤全国粮票二元钱要了他们三个馕饼就此告别，然后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了。

山上山下的景象真是天壤之别，山上大雪封山，我们正被大雪所困；山下绿草茵茵、百花争艳、碧空蓝天、白云漂浮，顿时心情欢愉，因任务被困无心观景，脚步加快向林场赶。

有辆汽车路过被他们几人拦下，正是为场部拉煤的，三人顺便爬上车搭乘到场部。见到场部领导说明来意，林场领导也在为山上突降暴风雪着急。因柴油储备不足，推土机不能开动，林场有一名职工腿摔伤了，急需送医院治疗都没办法。只有等明天将推土机开上山处理路面积雪，让我们在冰达坂等着到时一起抢通冰达坂公路。

至此，三人谢别了林场领导赶回道班。齐忠文助理向王股长和我及道班男主人说明了到林场求援情况，当下王股长安排了明天的工作，并向道班负责人表示了感谢。说实在的，十五人被困，道班热情的帮助了我们，并将道班越冬的粮油肉菜消耗了大半。

若没有这个道班，我们十五人生命都不能保证，现在回想起来还心存感激。王股长再次向道班男主人说明，一周之内回来一定带些米、面、肉、油、菜副食品来。一是感谢二是补偿。虽是萍水相逢，在我们遭遇危难时收留并帮助了我们，这份情使我们终身难忘。

第二天还没天亮，就听到推土机轰轰隆隆在道班前向上驶去，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一行十五人整装完毕，谢别了三位道班人员，顺着推土机开出的路向山上奔去，到达山顶后映入眼帘的原来是达坂顶端的一个垭口，当地人称“老虎口”，老虎口两边山石陡峭，峥嵘林立。雨雪天气象相当恶劣，我说昨夜怎么这么大的雪，原来是我们进了老虎口了。

顺着推土机开出的一条两三米的雪胡同我们的车已经露出来了，顿时我们三人一组，司机检查车辆，七连战士趴在车下，手扒脚蹬，清理车四周的余雪。汽车用喷灯烤了半天也发动不着，无奈只能求助推土机将汽车拖出。在推土机的拖动下，汽车慢慢发动了，两台推土机轮番将五台汽车全部拖出冰达坂口停在安全地带。又对车辆进行了全面检查，确认一切正常。

望着白色的山脊，兴奋不已的我们再次眺望远处山顶上的垭口，因为那是翻越大山的通道，因为过了那里，我们应该算是翻过冰达板了。我们谢过推土机司机，举手向巩乃斯、冰达坂告别。此时，虽然身心疲惫，却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一阵兴奋，驱车向马兰急行……

驶出冰达坂，一路顺利。我们安全返回马兰。王同昌股长、齐忠文助理向团后勤处关长安处长做了详细的汇报，关处长把我们完成这次任务的经历向后勤部王业广部长做了汇报。充分肯定和表扬了为完成任务的单位和战士。五天后，由后勤部牵头，派器械处王助理员和警卫团器材股齐忠文助理员重返巩乃斯，办理相关事宜。特地去道班，送去米、面、油、肉、菜、罐头等副食品表示感谢。

这次任务，虽说是一次很平常的装运，但使每一个人都经受了一次不寻常的历炼和考验，突显了军人不畏艰难、毫无怨言、勇于奉献的品格；.军人是坚强的，他是宽广的冰达板，他是奔腾在雪山顶峰的猎豹，每一步都洋溢着生命的气息，从天到地都充满着战斗的勇气。时至今日，仍使我感受到：只有部队这个大熔炉，才能炼出好钢，才能造就出名副其实的军人。

当兵无悔，英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