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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青春献给了罗布泊

我把青春献给了罗布泊

作者 | 韩文建


罗布泊不再神秘。这个中国核试验场区,走进了人们的视线,受到从未有过的关注。

1969年2月,我不到16岁,参军入伍,穿着军装走进了罗布泊。从此,罗布泊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斗转星移,我一共参加了十二次核试验,每次都是在第一线。

基地第一任司令员张蕴钰将军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曾说:“我这辈子做了两件事,一是打了上甘岭,二是参加了核试验”。

回首往事,作为司令员手下的普通一兵,我心中充满自豪。因为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我有机会奋战在国防第一线,我把青春留在罗布泊。

“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这是我们当年的口号,就是今天说的“马兰精神”。

沾染区执勤

我在警卫团七连,七连的任务是负责核试验场区的安全警卫,它的面积相当于一个江苏省。古楼兰遗址,茫茫戈壁,千里荒无人烟,放眼望去,眼前是广袤的大漠,沉寂的戈壁,它是生命的禁区,死亡之海。

核试验场区平常没有任务时,除了我们警卫分队以外,还有少量施工部队。我们以班为单位,分散到各效应大队看护效应物,执勤巡逻。任务进入“零时”,警卫连队集中到720指挥部,负责指挥部的安全保卫工作和场区的巡逻执勤。一九七三年夏天,我在警卫团七连一班任班长,我们班远离连队,来到了大漠深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地方,当年我们称它为“四.一爆心”,这里是核试验场区中心,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单调的黄色,连一棵树木都没有,戈壁灘的广阔和单一,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十分疲劳。

炎炎夏日,热浪袭人,让人感到在靠近冲天大火。静悄悄,静得让人窒息,偶尔刮起一股旋风,卷起一柱黄沙,悠悠升空,更有一股莫名的静寂。时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那气势似乎要把整个自然界扫平。夜里遇到强风,全班都要马上爬起来,七手八脚加固帐篷,否则,大风就把固定帐篷的钢钎连根拔起,瞬间把帐篷内的一切物品吹得无影无踪。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天亮了,狂风平静下来,只见帐篷里面,床上、地下、盆里,囗杯全是沙子,像是一个作战沙盘。

大漠中生存,水第一重要,我们班由于人员较少,上级只配给了一个4吨的储水罐,淡水和孔雀河水混装,一周送一次。淡水是靠汽车运输,取自几百公里外的干草泉,干草泉是整个试验场区饮用水的水源,路途遥远,饮用水供给相当紧张,试想,任务来临,参试人员千军万马,全靠汽车送水,是何等的困难!淡水,成为了罗布泊核试验场的奢侈品。

还好,试验场区里有条孔雀河,千百年来一直在流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深处,小河流水,岸边芦花飘飘,但要真喝它,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又苦又涩又咸,含盐碱量大,岸边白花花的大盐粒,场区部队就地取材,用它做食用盐。为了工作,为了生存,这种盐还得吃,水不喝不行,可是越喝越渴,喝多了还拉肚子,但就这还不能保证部队正常生活用水,每到夏季,孔雀河水断流,我们还经常去挖河,把河床挖出大大小小的坑,让水慢慢渗出,然后取用。从几十公里外才能取得孔雀河水,使用时自然倍加珍惜,有严格定量,早上洗过脸的水,到晚上再洗脚,然后洗衣服,一点儿都不浪费。

比起核污染来,这都不算什么了。这个地方是核辐射重度污染区,当年安放原子弹的百米铁塔,如今像面条一样曲盘在那里,铁塔下边的沙砾全变成晶体状,有些成了琉璃珠,方圆几公里,就像大火烧过一样。试验场区,像孔雀河、黄羊沟,气象大沟,时不时的还能见到黄羊之类的小动物,胡杨、红柳也能顽强的生长,在这里连影子都没有,天空不见鸟,地下无寸草。我们要照常巡逻,照常警卫。

可能参观的人员多了吧,旁边立了一块碑,上面刻了几个大字:永久沾染区。”永久沾染区”,不就是死亡之地吗?

我和我的战友,在那生活战斗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只因为我们是中国军人,我们是马兰人,我们不能后退!

近几年,我和当年执勤的战友见面,明显感觉到他们的苍老,其中三位战友得了不治之症,已经英年早逝,显然,与这片死亡之地有关。

去年九月,我到解放军306医院体检,医生郑重告诉我:老同志,您身体多处受到核辐射感染,已经日积累,要抓紧治疗啊,善待自己吧。我知道,我是个幸运者,我为自己把青春留在罗布泊,献给惊天动地的伟业而自豪,为战友当年的负重前行致以崇高的敬礼!

蘑菇云下的军事演习

每当任务进入倒计时,整个试验场区便开始沸腾起来,各军种兵种千军万马汇集于此,我们连的任务除了保护指挥部的安全,还要负责试验场区的警卫巡逻,有些班排要配合效应大队安放效应物,再回收效应物。

有一次。战友李玉所在班摊上了一件“好事”:跟随防化兵部乘坐直升机空中取样,天天在罗布泊上空飞来飞去,挺神气,一时间惹得大家非常羡慕。殊不知这是一项最危险的任务,原子弹空中爆炸之后,数枚提前安置在爆心四周的火箭,要从发射井内射出,然后按设计线路准确无误的穿越蘑菇云,并在蘑菇云中采样。李玉他们的任务,是乘坐直升机第一时间飞抵爆心几十公里范围,搜索穿过蘑菇云之后落地的火箭,找到后,迅速安全地送到201机场。任务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核爆炸之后,虽然冲击波已过,但蘑菇云正浓,核辐射、核污染正在形成,此时在蘑菇云下工作,无疑是拿生命在拼搏,我一直为李玉他们担心。

那一次,我的担心真的应验了,他们在罗布泊西孔雀河畔发现了一枚带红色降落伞的火箭,直升机立即着陆,技师首先对火箭进行辐射测量,据李玉的战友讲,技师把测量仪上的数字小数点看错了,认为火箭没有多大辐射污染,随意搬动影响不大,于是几个人在没有任何安全防护的情况下,赤手空拳,手脚麻利地把火箭连同降落伞一起搬上了飞机,直飞201机场。

火箭在201机场再次转运时,效应大队重新给火箭做辐射测量,检测结果一出来,着实把大家都吓着了:核辐射检测数据整整比第一次测量大了一百倍,一百倍,重度污染啊!

然而战友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无声胜有声,彰显了军人的果敢和马兰人的担当。奋斗,总是伴随着牺牲!

1976年9月下旬,21—-712任务进入倒计时,这次爆炸是当量2万吨级TNT,局部溶解的“特殊核弹”。为此增加了以新疆军区陆军四师为主,基地各单位辅助的原子条件下所进行的战术演习,空9军也参加了此次演习,并担任敌阵地的轰炸和后续部队的空投任务。

这次试验,我们班接受的任务是配属演习部队,在爆心用信号弹向轰炸飞机提供演习部队红军和蓝军的方位。

零时之前,演习部队进行了几次合练,茫茫戈壁,金戈铁马,装甲车、坦克车,大炮,天上飞机呼啸而过。我班分成三个行动小组,分别配属演习指挥部和红蓝双方,战士们全副武装,每组配备三支信号枪,配备有烟雾弹。

然而天公不作美,戈壁灘狂风大作,刮得天昏地暗,演习部队先期集中在山坳里,风还稍微小点,大家还是担心演习能否正常进行。

下午三点,演习部队首长发布命令,演习开始,我和另外两名战士同时举起信号枪,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冉冉升起,只听强大的机器轰鸣声铺天盖地,褐色的戈壁顿时喧嚣起来,那是红方的装甲车队在前进,五路并行,铁流滚滚,烟尘四起,装甲车队后边是缓缓随行的步兵,牵引车拉着重炮紧跟后边。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只见从演习部队后方飞过来一组飞机编队,其中领头的一架个体大,一位参谋告诉我,这是轰炸机,马上就要开始对敌阵地轰炸了,这时,突见左右前方出现了黄色烟雾弹,我知道这是我班战士发射的,向空投飞机指示目标,烟雾弹的烟雾还没有散去,炸弹就像下饺子一样,从高空急促落了下来,爆炸声彼此起伏,一片连着一片,震耳欲聋。就在这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中,一个庞然大物被降落伞牵扯着,从空中徐徐降落,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一颗原子弹的模型。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它的降落,演习部队全线出击,炮声,装甲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惊天动地,茫茫戈壁上,奏响了一曲惊天动地的交响乐。

演习结束,把那颗原子弹模型运回720指挥部是我班的任务,它有两米多长,一米高,像个大水罐,通体白色。此刻的演习现场一片狼藉,大部分飞机投下来的炸弹都是水泥制成,能炸响但威力不大,一般不会伤人。

1976年9月26日下午一时,整个场区参试部队和参观首长全部集结在720指挥部附近的一片高山坡上,我们六连的任务是零时爆炸之后,第一时间冲进爆区,负责爆区的交通指挥和重要效应物的警戒。我班还是配属新疆军区陆军四师军演。

零时起爆之前,陆军四师的装甲车、火炮都隐蔽在671附近的山坳里,几千人的演习部队另外集中待命。13点50分,一架从马兰机场飞过来的重型轰炸机飞越720上空,指挥部高音喇叭迅速广播,让全体人员立即戴上防护镜,爆炸进入倒计时。随即广播开始:“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起爆!”只见前方天空一片红光,火的球体,随后惊天动地的滚滚雷声呼啸而来,慢慢的,一柱蘑菇云在空中形成,厚厚的白云,白的可爱,白的透红,在保持不变的蘑菇状中冉冉上升,直冲云霄。

这天,试验场区天气晴朗,蓝天万里,太阳高高的悬在爆心上空,此刻,我透过防护镜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两个太阳,似乎刚升起来的这颗太阳更亮更刺眼,要知道,我们当时戴的防护镜可是一万倍的啊!

指挥部喇叭又响了,再次广播中央领导发来的贺电,热烈祝贺21—712任务圆满成功。720沸腾了,参试部队沸腾了,可想而知,整个中国也沸腾了。大家在分享胜利喜悦的同时,不忘任务,千军万马向爆心冲去。

就在同志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时,我们连已经前行到位,指挥交通的战士手拿红白两面小旗,佩戴红袖章,形似军警,在试验场区各个要道路口指挥疏导车辆,参试部队成千上万,装甲车,坦克车,工程车,吉普车,油罐车,各种车辆齐头并进,茫茫戈壁到处都是路,条条沟壑通爆心。大家都为了第一时间采集效应数据,第一时间检测参试结果,如果指挥疏导不得力,很容易出现问题。

陆军四师演习部队行动要晚于效应大队,还是下午三点开始,我班乘坐的吉普车打头阵,后边坦克、装甲车、炮车、载人卡车一并前行,不分公路、戈壁、枯河滩,极速前进。在向爆心冲击的路上,效应物随处可见,坦克车被削掉了炮塔,飞机被吹出几十米,火车头被掀翻,建筑物成了残墙断壁,很快,我到了这次任务的爆炸中心,这里暂无人烟,我们驱车围着爆心转着看了看,这颗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并不太大,爆心的几块大三角指示牌仅是摧倒而已,早先大当量的试验能把这几块三角指示牌烧熔化。

我们班几个人在爆心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见演习部队过来,即顺原路返回,途中发现他们全部集结在671前边待命,听值班首长说,演习部队缺少防护服,不宜继续向前开进,演习到此结束,并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让我们回去了。

嘿,忙了半个月的演习该真刀真枪地干,该冲上去插红旗的时候,掉链子了。我和几个战友最先冲进爆心,还在爆心兜了几圈,也没人给我们发防护服啊,任务不照样执行?

那个年代,战士们浑身是胆,核试验场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战士,真真切切能做到毛主席说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罗布泊的享受

在罗布泊场区执行任务的日日夜夜,艰难困苦伴随着我们,但也有让人感到爽快,让人享受的时候,那是两样内容:洗澡和购买东西。

基地首长知道场区洗澡难,购买生活日用品难,于是安排后勤部派洗澡车和服务社小百货售货车到场区巡回服务。售货车每个月都来,洗澡车就不靠谱了,没有固定的时间,也许一年一次。核试验场区淡水供养实在紧张,洗澡,还用淡水,多么奢侈啊,那是每个人的节日,欢天喜地。

但是也带来问题:起初洗澡车进场区时,车到哪单位就用哪单位的储备水,单位很难同意:饮用水都紧缺,怎能用来洗澡呢?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吧?后来,洗澡车再下基层服务,后边必跟一台水罐车。

洗澡车太漂亮了,绝对是进口的,即便是五十年后的今天,使用起来也不落伍。加长的大轿车,一前一后两个门,进门是更衣柜,里边是洗澡间,洗澡间并排安装了十几个淋雨头。自带的锅炉,稍微加热,淋雨头喷出来的水就很热,别提多舒服了。洗澡一次十个人,每次十分钟,到点自动停水,得抓紧才行。在罗布泊核试验场区,平时我们也洗澡,但那那只能算是擦澡,晚上洗完脚后再用洗脚水把身体擦擦,孔雀河的水,还不能用太多,它含盐,擦完身体,身上皱巴巴,很紧,没有洗过澡后那种身心愉悦浑身舒畅的感觉。

洗澡,对一般人来说,再平常不过了,现在一天不洗就觉得不舒服,可那时能用上洗澡车,而且还是淡水,水尽情的喷,一班人赤条条的在洗浴中有说有笑,开怀戏耍,好不惬意,此情此景在大漠中难以想象,冲淋中,我感到身体的疲惫、心中的不悦、戈壁的风霜、岁月的沧桑都随之冲去,洗完之后,身心为之一振倍觉轻爽,浑身充满了力量,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钟!

洗澡车售货车同时到,才叫精彩。洗完澡,换身干净衣服,来到售货车旁,则更是享受。售货车卖的小商品,当年即便在生活区马兰都买不到,那是场区专供啊。带过虑嘴儿的中华烟、凤凰烟、牡丹烟;半斤装的西凤酒,汾酒,战士离不开的中华牙膏。酒不用买,逢年过节连里准备,牙膏得买一只,凤凰烟牡丹烟得买几盒,虽然我不怎么会抽烟,平常见老乡拿出来也能显摆显摆,够档次,脸上有光啊。那烟抽起来确实有一股香味,香气袭人。

我喜欢褐色,我喜欢有点泛黄的褐色,在我眼里,它是罗布泊的标准色。常听人说青春是火红的,而褐色,才是我陪伴我走过了人生最好年华的色彩!我的生命,融进了罗布泊的褐色,它是我青春的色彩。

从不足十六岁到年过古稀,我见证了共和国的强大,在它的怀抱中成长,为习近平新时代的到来而欢呼,为有机会为之做出微薄贡献而欣慰。

我和战友一起,为国家为民族而献身。我骄傲,我的青春留在罗布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