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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骏马

红骏马
作者|高永康

五十年了,那匹红色骏马骄健的身影,总是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1968年的冬天,我所在的工程兵103团十连,也就是中央军委命名的“风雪高原工程兵好十连”,接到上级的命令,全连官兵开赴甘肃省安西县(今天的瓜州),执行“支农”任务,深入边远的农村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中央的方针政策,并帮助建立农村基层政权。

安西县地处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的西端,它东接玉门,西通楼兰,北依马鬃(马鬃山),南望祁连。境内人烟稀少,茫茫荒荒,起伏绵延的沙漠戈壁,裸露着这片西域之地的贫脊与苍凉。

在戈壁的南端,敦煌以西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疏勒河,因河里有水,河两边也就零星的分布着干打垒的农舍,和一些面积不大的村落。这在荒凉贫穷的西部沙漠,算是难有的肥美之地了。这里有一个公社,公社机关(包括公社书记、炊事员、电话员、水利员等不超过10个人)就住在有十几间干打垒房组成的院子里。

我们全连官兵分成若干小分队,进驻到方园几十公里范围零星分布的大队和生产队。我们营长王松海,也是指挥长,就把指挥部安在了公社院子里。我是跟随营长住在指挥部,任务是负责文档,并上情下达,下情上传,往来沟通各分队与指挥部的联系,为指挥部统筹全局提供服务。

一天,凛冽的朔风肆虐着大地,呆在屋里的人也冷得瑟瑟发抖。我却接到营长指示,到公社东北部十几公里的一个大队去了解那里的工作进度。

我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戈壁荒滩上艰难跋涉。寒气沁入心肺,我下意识地不时用手拽一下棉衣领子,借以抗御寒冷的侵袭。我心无旁鹜,跚跚前行。忽然,“呼”的一声响,一只硕大的物体在我身边掠过。我激灵灵打个冷颤,扭头一看,一头高大的骆驼正从东往西,几乎与我擦身而过。它颤巍巍,四蹄翻转,鼻喷热气,以近乎二米长的步幅向西狂奔。它那园大的蹄壳,踩踏在沙砾之上,不塌不陷,如履平地。别看体大拙笨,在沙漠中奔跑,尤显灵动轻盈。倏忽间,在空旷的荒原上,绝尘而去。看得出,这是哪家农户的骆驼受了惊吓,脱缰逃跑。我正愕然,也就是三、二分钟之间,忽见从东边骆驼奔来的方向,一匹红色高头大马呼啸而来。看这匹马,四蹄急促敲击递进,鬃毛耸拢,扬尾昂首,窜纵跳跃,如凌空似追电,向着骆驼逃去的方向疾进,激扬起一溜的烟尘。这是怎么回事?一骆一马,一前一后,在空寂的戈壁上追逐,犹如一幅绝美的水墨画,自然天成。我正不解,忽又看见一马从东方奔来,马背上还坐着一中年汉子,手挽马缰,眼望前方,向已消失的一骆一马追去。

我顿时明白了,那驼,是这中年汉子的家驼,可能受了惊吓,脱缰逃跑;那马,也是这中年汉子所养,是他骑乘和耕作的助手。为了追回脱逃的骆驼,汉子解开红马的缰绳,拍一下马背,手指骆驼逃去的方向,示意把骆驼追回。聪明的马明白了,领会了主人的意图,它以绝对的忠诚,义无反顾地飞驰而去,去完成一项光荣的使命。

我立时肃然,面向西去的骏马,送去由衷的敬意。

我赶到目的地,把路上的奇遇讲给战友们听,大家无不称奇。我回到公社的第二天,消息传来,那一骆一马,正是战友们所在大队一户农家所养。那马直往西方追了三十多里路,终于把受惊的骆驼拦截,等到主人赶到把骆驼牵回。

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马的雄俊英姿,对于主人如此的忠诚,震撼了我的心灵,亦给了我人生难得的启迪。

从此后,我只要见到马,就尤其喜欢。我敬重马,更敬重马对主人矢志不渝的忠贞精神。

从古至今,文人骚客描写马的美文美句已是汗牛充栋,赞美的都是马的伟岸俊美,飒飒英姿。而马对人类的忠诚,至死不悔的凛凛正气,才更值得我们击节传唱,永赋尊崇。

大唐开国皇帝李世民,草创开下,戎马倥偬,一生披坚执锐,横刀立马,在血与火的拼杀中,六匹神骏,与他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凭六骏的忠诚,李世民带领着他的将佑臣僚,击陇右,取关中,跨越泾渭,问鼎中原,在六骏的衔尾进击,铁蹄交递中,一统六合,成就了大唐的基业,坐上了帝王的宝座。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这个挽弓射雕的天之娇子,不满足于那水肥草茂的蒙古高原,他要拓疆扩土,建立大一统的庞大帝国。他知道,用血肉凝聚的双腿无法丈量神州的宽远,于是,他也依仗彪悍的蒙古铁骑,冲出草原,扫荡六合,统一中国。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又凭借10万铁骑对他的忠诚,挥戈西进,金戈铁马横扫西域,所向披糜,征服中亚,饮马欧洲。

就这样,一代代的马,传承着一代代对人类的忠诚,一代代用血肉之躯,为人类书写悠远的历史。

在我的眼里,马已经不仅是动物,不仅是家畜,而是一种崇高精神的存在。

1969年初,十连结束了在安西县的“支农”任务,全部撤回到驻扎在沙漠深处的营地。

浩瀚的荒漠戈壁,充满着神秘,也充满着险恶与艰辛。这里,夏天热浪滚滚,烈日灸烤着裸露的沙海,天地间如蒸如沸,仿佛要吸干你身上的每一滴血;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西伯利亚凛冽的寒风,犹如刀子一样入肉剜骨,无情地摧残着每个人的肌体。而最可怕的是这里的沙尘暴,沙尘暴是这里无上的主宰,一旦沙暴袭来,接天连地,遮天蔽日,翻江倒海般横扫一切。在这样极端艰苦的环境中工作和生活,不畏怯,不徬徨,那都是假话。可是,当我有畏怯徬徨的情绪时,我就想起了那匹马,那匹对主人忠贞不二的红骏马。马能为主人义无反顾地赴汤蹈火,在血肉相拼的战场上往来冲杀;而我,一个风华正茂的铁血男儿,对于祖国对于人民,不正是一匹马吗!是的,我们是马,是脱尽青涩,昂昂然仰天长啸的雄驹。真正的骏马,不会畏惧血火,不会畏惧死亡,它一定是四蹄扬起,时刻欲闪展腾飞,为祖国为人民冲锋陷阵的英物。

正是有了这种信念,有了这种勇于为祖国献身的骏马精神,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无论是干什么工作,从连队到机关,从战士到干部,我都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的懈怠。对于自己的工作,我总是尽善尽美,用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在我当副班长的那段时间里,我天天和全班战士一起,在工地上筛沙子,扛水泥,拌和混凝土,搞打筑搞喷浆,还要和战士们一起抬起几百斤重的拌和用钢板,从一处作业面转到另一处作业面。因为心中有了坚定的信念,我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说过一句怨言。恶劣的生存环境,成就了我吃苦耐劳的意志,苦难般的历练,煅造了我无畏任何艰难困苦的品格,人民解放军这座大熔炉让我百炼成钢。

日月交替,时光飘然,不经意间,五十年过去了。我也从部队转到了地方,从青年步入了老年。战士离开了部队,犹如战马离开了战场,卸去了鞍蹬,洗去了一身的硝烟。环境变了,工作变了,但在部队培育出来的品格没有变。对于担负的任何工作,我仍是勤勉不豫,任劳任怨。我仍是一匹马,一匹行走不歇的马。虽无血火金戈之声,却仍然行走于地北天南,躬耕于无垠的阡陌,劳作于广袤的沃土。我虽已疲,但精神尤在;虽是伏枥的老骥,仍登高远望,不墜青云之志,不畏千里之远。

我不愿独享对往事的回忆,故此,就在此文快要收篇时,我想起了我的那些人在天涯、身在迟暮的战友们,朋友们。

我愿他们也像我一样,时常想起那匹马,想起马的忠诚,在夕阳西坠的那一抹间,放亮所有的光彩,书画绚丽的人生,在天地之间,在万刼轮回的洪荒世界,留下我们的永恒!